更新时间:2022-04-11 07:52:54点击:
文/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编辑/漆菲
在法国南部小城贝济耶,电视屏幕将俄乌战事的惨状展露无疑,令退休居民玛格丽特·蒙达布里克深感惊恐。“很遗憾我没有足够大的公寓,要不然我真想收留所有人(乌克兰难民)。”她如此表示。
然而,在4月10日举行的法国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日,她和丈夫西尔维安·韦恩依然决定把票投给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候选人玛丽娜·勒庞——她不仅是现任总统马克龙最大的竞争对手,更因为曾公开表示欣赏普京而拥有了竞选中的“负面资产”。对此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韦恩也能自圆其说:“助他者,先自助。”
美国《华盛顿邮报》记录的这个场景,反映的不只是某一个选民的矛盾心态,更揭开了俄乌局势与欧洲大选年之间显而易见却又扑朔迷离的关联。
法国波尔多的竞选造势活动准备,图源:The Telegraph
多国选举背后:“聚旗效应”的再现?
对法国总统马克龙来说,俄乌局势的突变或许是“幸福的烦恼”,也可能是一把“双刃剑”。
他在2021年上半年的民调中一度被勒庞反超,但自同年11月俄乌边境再度紧张开始,马克龙似乎找到了稳固领先优势的契机。可以说,他的领先优势也是从那时起开始保持稳固的。
据俄罗斯塔斯社统计,仅自去年12月至今年3月初,马克龙与普京联络了至少14次,包括电话、视频会谈及其赴莫斯科当面沟通,其中仅2月双方就交谈了11次。此外,他和乌克兰总理泽连斯基也联系了十余次,在欧盟、北约等区域和国际组织平台上的出镜率亦随之升高。
尽管马克龙的努力没能阻止战火燃起,但正如美国智库大西洋理事会驻巴黎高级研究员尼古拉斯·邓根所说:“人们总是聚集在战时领袖的旗下……而马克龙的领导完全符合法国人对于法国形象的设想:一个世界大国,它的声音需要被听到,它要致力于实现和平。”
马克龙(中)在普京(右)与泽连斯基之间斡旋,图源:Reuters
一方面,马克龙成为普京唯一愿意与之耐心对话的西方大国领导人,另一方面,在俄罗斯开始军事行动后,马克龙及时调整口径,支持一轮又一轮的对俄制裁,对内宣称要迎接“历史转折点”,尤其是经济负面影响的准备。至少在俄乌问题上,法国选民眼中的马克龙的确加了分。
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马克龙的竞选造势活动异常地少——用一封公开信宣布参选、直到4月2日才举行第一场大型造势活动,但他依靠在任总统的职务频繁在国际场合亮相,又何尝没有起到另一种效果更好的造势活动呢?
相比之下,他的对手们则处于某种劣势之中:
公开对普京表示过欣赏之情的勒庞如今极力表态称欢迎乌克兰难民,试图淡化自己长期高呼的“移民公投”;
支持率排名第三的左翼候选人让-吕克·梅朗雄多次矢口否认,但总是难以洗刷对手关于他“亲俄、亲普京”的标签;
另一位极右翼挑战者埃里克·泽穆尔过去曾公开呼吁“承认俄罗斯对克里米亚的主权”,如今则反对批量接收乌克兰难民。他一边谴责俄罗斯的“侵略之举”,一边又把主要炮火对准美国,无一不触碰欧洲目前的“政治正确”红线。
然而,俄乌冲突与欧洲各国大选之间的影响关系,绝非简单的“聚旗效应”(指面对重大国际政治危机或战争时,一国总统的支持率会在短期内飙升)那么简单。
尽管匈牙利总理欧尔班在竞选期间被反对党攻击为“普京在欧洲最后的朋友”,却并不影响他所领导的青民盟在4月3日的国会选举中收获民主转型以来最高的得票率(超过54%),拿下国会超过六成的单一政党议席(120席)。
欧尔班(中)发表胜选演讲,图源:Radio Free Europe
要知道,俄乌冲突爆发后,欧尔班政府除了在西方的制裁声明中署名外,既不向乌克兰提供武器,也不给其他欧盟国家提供向乌克兰输送武器的通道,更无视欧盟各国对俄天然气禁运的呼吁。欧尔班还是战火点燃后唯一一个公开批评泽连斯基的欧盟国家领导人。
按照泽连斯基的说法,这俨然是“用沾满鲜血的钱资助俄罗斯打仗”。
在欧尔班胜选的同一天,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也在总统选举中赢得连任。与欧尔班类似,尽管武契奇支持融入欧洲一体化,但他从不吝表态要维护与俄罗斯的传统友谊,在俄乌冲突中也表态“不制裁俄罗斯”。
更相似的是,匈牙利六党联合的反对派联盟无法阻止青民盟,后者反而拿下更多国会议席;而在塞尔维亚,公开表态反俄的反对党也完全无法构成对武契奇的挑战,同样以明显劣势败下阵来。
对此,西方媒体当然能找到充分的理由进行解释,比如欧尔班和武契奇的右翼民粹主义对保守派支持者的吸引力,比如二人对国内媒体的控制,抑或二人“趋向专制的统治”正在把两国变成“不自由的民主国家”,以至于反对党无法与之在“平等的赛道”上竞争......
但正如英国《卫报》所承认的,塞尔维亚自不必说,匈牙利社会的“亲俄反乌”民间基础也是客观存在的。
在波罗申科执政时期,乌克兰确立乌语为该国唯一的官方语言,令生活在该国外喀尔巴阡州的15万名匈牙利族人感到“遭受歧视”,并引发匈牙利民族主义者的不满。
与其他欧洲国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战事开始以来,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街头几乎看不到乌克兰国旗或其他声援乌克兰的标志;另据德国马歇尔基金会估计,30%至40%的青民盟支持者“强烈亲俄”。
谈到俄乌冲突,一位支持欧尔班的匈牙利酒店员工直言,“乌克兰人在亲吻我们的屁股,等着我们来帮忙,但我们不应卷入其中。”这或许代表了该国不少民众的真实心声。
更重要的是,从政治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俄乌局势自身及其连带效应的变化,决定了欧洲各方政治力量受到的影响既非单向,也很难一成不变。
乌克兰难民,图源:BBC/Reuters
难民问题是其中一个巨大变数。目前已有超过430万乌克兰难民离开祖国,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目标无疑是毗邻的欧洲各国。早在俄罗斯开始军事行动之前,法国已经接收了4万名乌克兰难民。战火点燃仅一个月,又有3万乌克兰人涌入法国,有人暂居于此,有人借道前往西、葡、英等国。
而难民问题无疑与移民政策挂钩。无论是在4月2日的造势活动中表态“要保卫我们的DNA”的马克龙,还是早就对移民和伊斯兰化大加挞伐的勒庞,抑或是改口欢迎乌克兰人但拒斥阿拉伯人的泽穆尔,面对道义上不能拒绝乌克兰难民的现实,到底是改善标准一致的移民政策,还是“区别对待”但又无法回应其“种族歧视之嫌”的责难?
需要考虑的还有能源危机。法国官方早就呼吁民众从现在起节约电力和天然气,以免在今年冬天面临能源紧张。铁了心要票投勒庞的老妇人蒙达布里克说:“我家开了两个暖气,但总是感觉冷。”类似吐槽在未来恐怕只会更多——法国24%的能源供应来自俄罗斯,如今的制裁几乎意味着要对俄“断气”。
更不用说,俄乌两个小麦出口大国的动荡,对国际粮食市场的冲击也直接影响到法国。当能源、粮食供应问题冲击经济,并开始直接影响民众的日常生活时,恐怕等不到第二轮投票,马克龙吃到的“战争苦果”也许不会亚于“战争红利”。
截止至2020部分欧洲国家来自俄罗斯的天然供应占比,来源:Statista
欧洲截然不同的对俄态度
一般来说,大选之中最重要的议题当数内政。但俄乌兵戎相见,欧洲整体安全面临巨大冲击和严峻挑战,外交问题自然成为各国选举的主题。俄乌冲突注定不会在短期内结束,选后的欧洲各国将诉诸何种对俄政策,也是备受关注的议题。
如何应对这一前所未有的挑战,不仅事关欧洲各国何去何从,也关乎到欧洲整体安全前景,更关系到本就挑战重重的欧洲一体化是否会进一步遭到冲击。
已经尘埃落定的选举中,欧盟阵营的欧尔班和非欧盟阵营的武契奇预示着右翼民粹主义和保守理念将继续驱动这两个国家的前进方向。而在同样位于中东欧的斯洛文尼亚,现任总理亚内兹·扬沙领导的右翼政党民主党也在民调中保持微弱领先,有望在4月底的国会选举中保住执政。
事实上这股右翼民粹主义的风潮,在历史文化、地缘位置、社会结构特殊的中东欧最为兴盛。但即便是同一个地区,类似的保守观念也因为各国独特的民族与国家历史,催生出截然不同的对俄态度。
武契奇的亲俄观点和政策得到国内民意的广泛证明。欧尔班和青民盟的支持者甚至另设网站、重新解读了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毕竟反乌的意识形态始终是其基本盘。
但对本地区的斯洛文尼亚、波罗的海三国(包括将于今年10月举行国会选举的拉脱维亚)、波兰等而言,不管是历史记忆留下的恐俄、仇俄情绪,还是处于欧盟东部陆路边界的地理位置,都决定了其保守态度,可谓“反俄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反俄”。
从左至右:斯洛文尼亚、波兰与捷克总理及波兰执政党党魁在去基辅的路上,图源:波兰总理马泰乌什·莫拉维茨基推特
不巧的是,这两种态度都不见得容于法国、德国等传统西欧国家。在他们看来,欧尔班、武契奇们是“对俄绥靖”和“助纣为虐”;波兰、捷克、斯洛文尼亚和波罗的海三国则是意识形态作祟、“无脑极端反俄”,也可能会坏事。
问题在于,夹在中间的这些国家,尤其是即将决定未来五年领航人的法国,是否有可能坚持马克龙多次允诺的中间路线?一旦法国、德国这样的欧盟“领头羊”摇摆不定,欧洲又该如何应对共同的外部危机?
过去五年间,马克龙对移民、少数族裔、国家安全等议题的态度与行动逐渐“右倾”,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种想要挖角右翼政党选票、又自信不会失去中间和偏左翼选民支持的举动。
尤其是2020年秋冬之际,欧洲大陆一个多月内爆发五起致命袭击事件,涉及法、德、奥三国,其中三起发生在法国——它们是《查理周刊》原办公大楼持砍刀袭击事件、教师萨米埃尔·帕蒂谋杀事件和尼斯圣母大教堂持刀袭击事件。马克龙因此决定进一步右转,加紧推行共和主义,却引发了穆斯林移民乃至整个伊斯兰世界的强烈反噬,也没能阻止勒庞在民调支持率上反超自己。
暗自右转的“中间路线”失效后,打造“危机管理全才”的聚旗效应成为马克龙眼中的竞选利器。他在疫情期间大力推行新冠“健康通行证”、实现疫苗高接种率,有效地将目前的新冠死亡率降至低于流感死亡率。面对外部的俄乌危机,他也极力打造法国乃至全欧洲的危机管理者形象。
欧盟“野蛮扩张”的矛盾凸显
但在上述危机管理的背后,随着俄乌局势眼看着变成“持久战”,如何处理乌克兰问题,终究无法逃脱意识形态的左右之争。
无论各国选举结果如何、在多大程度上被俄乌局势所影响,选后的欧洲也必将处于十字路口。它不只提出了欧盟何去何从的问题,更对欧盟如何保持团结一致、“共克时艰”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关于这一点,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OCHA)观察得颇为透彻:尽管借助乌克兰危机,欧盟对外表明自己可以坚决果断、一致行动,但这种宣示的背后,体现出欧盟各国对于日常外交政策的执行“缺乏意愿与凝聚力”。
从匈牙利、中东欧其他国家、法德等国明显不同的反应态度来看,俄乌冲突也许并未化解、甚至掩盖这种结构性矛盾,也许会将这种矛盾继续放大,直接挑战欧洲一体化。
还是回到波兰和匈牙利。这两个欧盟国家的对俄态度截然相反,但在“叫板欧盟”的问题上可是颇有共识。
欧盟与波兰、匈牙利的价值观之争被描述为欧盟“身份危机”,图源:Financial Times
自2015年极右翼的法律与公正党执政以来,波兰与欧盟在法律问题上经常“隔空交火”:前者说后者干涉其司法主权、违反该国宪法,甚至在去年10月做出裁定波兰法律相比于欧盟法律具有优先权;后者则判定前者的司法改革违反“法治原则”,并“质疑欧盟的根基,是对欧洲法律秩序统一的直接挑战”。
“波兰宪法法院危机”之后,欧盟更是对波兰启动“核选项”——《里斯本条约》第七条,对其“威胁法治”的行为开展调查。根据该条款,如果欧盟成员国被认定有“严重且持续违反欧盟价值观”的行为,经特定多数成员国同意后,欧盟有权对其处以惩罚,包括削减欧盟拨款乃至暂停该成员国在欧洲理事会的投票权。
匈牙利的情况也高度类似。面对欧尔班四度连任的胜利消息,欧盟以启动对该国纪律调查作为回应。而调查的内容还是匈牙利“违反法治与民主价值”的争议。
这一次欧盟颇为认真,欧盟委员会甚至正式通知匈牙利政府,将启动相应程序,暂停拨付超过400亿欧元的欧盟资金。匈政府的回应则是“不要因总理欧尔班赢得国会选举而惩罚匈牙利选民”。
随着好日子越来越难过上,欧盟“野蛮扩张”的内在矛盾正在加速凸显:历史传统、地理位置、社会机制、价值观念、地理位置各不相同的国家,面对同一种价值规范性要求,最终诉诸不同的解释,甚至产生接纳与否的矛盾——移民问题如此、堕胎议题如此、媒体管控争议如此,面对俄乌冲突还是如此。
最近这波选举之后,俄乌战事仍在继续,各个新老领航人带领的欧盟诸国是更加团结一致对俄,还是殊途不同归?透过当下的各种口号宣言,时间将给出答案。毕竟,目前的冲突兴许只是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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