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浙江金华的烘焙模具制造商王尹波来说，每年开年到当年8月，都是出口订单的旺季。但今年，他的工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寒冬”——春节复工以来，还没等来一个订单。

王尹波所在工厂出口的金属烘焙模具中有30%是发往俄罗斯的，他的客户包括家乐福等几家国际零售业巨头。

工厂和俄罗斯企业进行外贸合作已经十余年了。他告诉《凤凰周刊》，由于俄罗斯幅员辽阔、城市多，大型商超进口的产品在全国铺货后，基本每两个月就会返一次单，但这一次，年前订单做完后对方就再无音讯了。

“虽然烘焙器具在俄罗斯是家庭必备的厨房用品，但在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很多家庭用的锅具只要不坏就不会更换，一口锅能用几年，烘焙器具也是一样。”王尹波说。

卢布汇率回升后，中国出口商“有了新订单”

浙江金华市素有“百工之乡”的称号，下辖的武义县、永康市有电动工具、五金产品等产业集群，2021年前11个月的出口总额超过4800亿元。

浙江金华的工业园。

在王尹波所属的出口企业群体中，俄罗斯是继美国后的第二大出口目的国。据他了解，今年他所在的工业园区整体处境艰难，不少公司已开始放假。

王尹波熟识的一位出口商，受俄乌冲突影响更大。这位出口商每年的货值中有60%发往俄罗斯，往年平均每年能向各国出口约700条货柜，今年至今才出了3条。雪上加霜的是，这位出口商在年前向乌克兰发送了十多条货柜，战争爆发后已联系不上客户。由于时下海运运费高昂，为了减少损失，他只能等待客户主动联系处理货物事宜。

在山东青岛，经历了一个月停滞的出口商张文看到了局势回暖的迹象。他经营的是冷冻蔬菜水果和食品添加剂业务，发往俄罗斯的产品主要提供给食品饮料制造商和餐饮连锁店。

2月24日战事开始后，俄罗斯卢布对美元汇率“闪崩”，一度暴跌至50%以下，张文的业务也随之“休克”，原因是俄罗斯政府迅速出台法律，不允许保障民生的零售行业调整食品价格。“这意味着俄罗斯一些大型食品原料进口商短期内不会来我这里下订单了，因为他们买得越多，亏得就越多。”张文说。

张文告诉《凤凰周刊》，这些大型客户通常有分销的下游企业，他们若执行先前的订单，就会遭遇巨额亏损，因此只能和下游企业商量，让后者延迟或取消订单。因此战争爆发后，张文公司的订单纷纷被暂停、延长甚至取消。

但最近一段时间，形势有所好转。3月下旬以来，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对“不友好国家”供应的天然气采取卢布结算，并打出限制国内资金外流、以黄金锚定卢布等一系列“组合拳”，到4月7日，美元对卢布汇率已恢复到1:82，几乎回到战前水平。

俄罗斯卢布。

汇率回升的影响迅速反映在了张文的业务上：来询价的客户多了，也有了新订单。在他看来，食品毕竟属于必需品，即使成本上升，生产也要开展下去。

中国社科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俄罗斯经济室主任徐坡岭向《凤凰周刊》指出，近期俄罗斯的这一番“组合拳”算是稳住了卢布汇率：一方面俄罗斯限制资本外流，解决了市场的货币供给问题；另一方面，普京颁布的“天然气卢布结算令”也解决了市场对卢布的需求问题，并将垄断性资源产品作为卢布的定价基础；加上俄贸易顺差较大，有着汇率长期稳定的基础，短期和中期卢布的汇率都能保持基本稳定。

这意味着，至少在未来一段时间，张文不会再经历此前的一连串窘境了。

欧美祭出“金融核弹”后，中企收款变难

在徐坡岭看来，目前来说，俄罗斯对外贸易最大的问题在于结算。

战事爆发以来，欧美国家对俄罗斯采取的一系列金融制裁，包括实施“金融核弹”——将俄罗斯三家大银行排除在环球金融电信业协会（SWIFT）支付系统之外。

这之后，王尹波便没法和客户结账了：由于俄罗斯客户无法兑换美元，已经出货的订单无法收款，平日里1-2个月的结款周期被无限延长。“原本3月10日要发货的一个货柜，也因对方无法结账而滞留在库。”

和王尹波一样，张文也遭遇了金融制裁下支付难的问题。他原计划从大连港发出的一货柜产品拿到了集装箱号，就在准备装货时，因俄罗斯客户表示无法付款，双方协商一致后决定暂缓发货。他算了算，包括仓储费、利润、利息和货运流程中产生的费用，仅一个货柜就损失了两三万元人民币。

在SWIFT禁令发布后，张文的俄罗斯客户很快开始查看自己用的银行是否处在禁令名单中。“制裁给客户带来的影响，他们需要一定时间去消化。”张文说，“下一步是寻找能与中国直接进行外汇往来的银行，再进行开户。”

张文从2014年开始从事对欧外贸，随着近年来人民币国际化步伐的加快，他从四五年前就开始和客户使用人民币结算。他表示，自己是同行中用人民币结算较早的一批。

但张文坦言，由于SWIFT系统相对便捷、费率低，此前俄罗斯金融机构在人民币结算中仍较多使用该系统，这意味着人民币和卢布无法直接兑换，其中的基准汇率仍是美元汇率。所以此轮制裁下，对这部分客户来说，他们的付款路径同样被阻断。

徐坡岭告诉《凤凰周刊》，在能源贸易中，俄罗斯可以指定用卢布结算，但在其他经贸活动中，由于美元、欧元、英镑等西方主流货币已被禁用，卢布的波动性又比较大，它只能使用交易国认可的货币，如人民币、卢比。但在实际操作中，相关解决方案和基础设施建设依然不甚完善。

航运界全面对俄封锁，中欧班列拉出“小阳线”

除汇率、结款外，战争带来的更直接的影响体现在国际物流上。

德国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IfW）的数据显示，今年2月至3月，由于俄乌冲突导致来自这两个国家的集装箱货运量大幅下降，全球贸易额下降了2.8%。跟踪全球500个港口航运数据的基尔贸易指数主管文森特·斯塔莫（Vincent Stamer）表示，俄乌冲突和西方制裁造成的扭曲，以及与俄罗斯相关企业存在的高度不确定性，明显拖累了3月的全球贸易。

3月1日，丹麦国际航运巨头马士基与意大利地中海航运公司（MSC）宣布,暂停往返俄罗斯除食品医药人道物资外的货运业务预订。马士基集团称，该公司的业务稳定性和安全性已经受到制裁的直接和间接影响。同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呼吁国际社会考虑对俄罗斯全面关闭“世界所有的港口和机场”。

3月1日，马士基航运宣布暂停俄罗斯货运业务预定。

4月5日，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表示，欧盟将禁止俄罗斯船只进入欧盟国家的港口。

在此情形下，张文对自己的业务还比较乐观。他认为，此轮制裁下，俄罗斯的海运能力将被削弱，这也意味着进口能力的下降，因此未来一段时间内，俄罗斯供应链上的空白将由亚洲国家来填补，如与俄罗斯陆路接壤的中国和没有加入欧美制裁的印度等国。

但欧洲航运界的诸多举措能等同于在海上“封锁”俄罗斯吗？徐坡岭认为，只要欧盟仍然需要俄罗斯的菜籽油和小麦粉等，这些产品仍然可以通过其他渠道出售和运输，“第五轮制裁的新措施除了在政治上羞辱俄罗斯，实际影响没有那么大”。

上海政法学院欧亚研究所所长李新也表示，即使欧盟港口禁止俄罗斯船只进出，俄罗斯仍可以选择走北极航线运输。“由于俄罗斯最重要的出口商品——油气是通过管道运输的，欧盟在海上对俄罗斯进行封锁意义不大。”

另一方面，目前没有公开谴责俄罗斯对乌军事行动的国家中有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诸多国家。李新认为，非洲、拉美距离俄罗斯太远，东亚（除日本、韩国以外）、南亚和西亚等地区将是俄罗斯未来发展经贸合作的重点方向。

俄罗斯幅员辽阔，领土包括欧洲的东部和亚洲的北部，国土面积为1700多万平方公里，是世界上领土面积最大的国家。因此除了海运，张文使用的物流渠道还包括中欧（中俄）班列。但由于战争爆发以来他还没有出货，目前尚未感受到这条线路上运输能力的变化。

中欧班列“上海号”。

此前有媒体报道，3月中旬，中欧班列“上海号”的货源有约40%的下降，班列开行频次也减半了。原因是欧洲货代作为货源主要组织方，开始抵制作为中欧班列重要过境国的俄罗斯铁路，加上中国外贸企业不敢贸然选择铁路运输，多采取观望态度。

“上海号”于去年9月28日开行，自上海始发，在阿拉山口出境，途经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白俄罗斯、波兰等地，终抵德国汉堡。

但与此同时，经中欧班列出口俄罗斯的货物却有约20%的增长，拉出一条“小阳线”。由于冲突以来马士基等航运巨头率先抵制俄罗斯，使得俄罗斯海运能力下降，部分货物随即换成火车运输，选择中欧班列出口俄罗斯。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副研究员马斌告诉《凤凰周刊》，由于中欧班列沿线路途最长的国家就是俄罗斯，俄罗斯境内路段的运营方——俄罗斯铁路公司（简称“俄铁”）对班列的正常运行至关重要。

冲突爆发后，欧盟理事会和美国财政部均将俄铁列入制裁名单，其中多为金融方面的制裁，目前尚未影响到中欧班列的运营。

据马斌说，欧美制裁对于中欧班列的影响分为两个层次：鉴于目前的局势，欧洲有一些外贸客户主动拒绝与俄铁接触，不愿与俄罗斯企业产生联系，因此拒绝使用中欧班列运载货物；如果俄铁遭到全面制裁，这意味着中欧班列俄罗斯境内的路段运营将会中断，这对通往欧洲的北线班列来说将是致命打击。

“若最坏情况发生，有一种潜在解决方案，那就是让北线其他沿线国家（中国、德国、波兰等）代替俄铁运营俄境内的班列路段。”但马斌认为，这可能不是俄罗斯会接受的方案。

另一方面，马斌指出，中欧贸易中大量货物运输都是通过海运进行的，中欧班列只是补充性的运输方式。因此总体来说，班列运营与否对中俄、中欧贸易来说影响不会太大。

俄乌冲突加速供应链重构，俄将贸易重心转向亚太

对张文来说，卢布“闪崩”的场面他并非第一次见。2013年末至2014年末的一年间，受国际油价下跌和西方国家因乌克兰问题对俄实施制裁的冲击，俄罗斯卢布跌幅超过60%，卢布对美元汇率一度降至53:1。

彼时的张文尚在莫斯科留学，他坦言，由于在俄中国人习惯存美元而非卢布，卢布快速贬值对他们影响不大，“当时俄罗斯的企业、商家，包括一些国际品牌，他们的调价速度赶不上汇率暴跌的速度。手里有美元的话，用美元兑换卢布，再按照卢布的价格去购物，相当于打了折。”

莫斯科街头。

早在2008年俄罗斯出兵格鲁吉亚之际，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就对俄罗斯实施了一系列制裁。但在张文记忆中，2014年卢布贬值对俄罗斯社会有一定冲击，一些人抓住机会大赚一笔，另一些人则是倾家荡产；对俄罗斯普通人的打击也很深，身边人的生活水平和消费习惯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周围人抱怨最多的是：“某某商品买不到了、某某物品买不起了……”

中产家庭在2012、2013年能负担得起的出国旅游行为，在2014年后也急剧减少。

2014年，俄罗斯与西方关系跌入冷战以来的冰点，制裁使俄罗斯经济遭受巨大冲击。有学者指出，其自身畸形经济结构所造成的脆弱性又加剧了受损程度——油价下挫、卢布贬值、资金外逃、通胀高企等多因素使该国经济接近崩溃边缘。

俄罗斯是全球最大的小麦出口国之一。

在此情形下，俄罗斯加强了与新兴国家特别是中国的经济合作。同年，俄罗斯与中国的贸易总额接近1000亿元，两国双边贸易中的人民币结算占比也开始上升。

八年后，中国在俄罗斯贸易总额中占比18%，2021年总量达到1470亿美元。中俄计划在2024年将贸易额提升至2500亿美元。仅仅2022年前两个月，中俄贸易总额就比去年同期增长了38.5%，达到264亿美元。

“此次俄乌战争中，整个世界经济体系的去俄化倾向异常清晰。”中国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原总经理李克平指出，“当前全球秩序重构不是简单的去全球化，而是以价值观为基础来划分阵营，在同盟者范围内构筑新的全球化，对异己者采取去全球化的策略。”

徐坡岭则认为，无论如何，俄罗斯不会主动与世界脱钩，而是会继续扩大合作。“原本在俄罗斯贸易总额中，欧洲占比达三四成，但此次危机中，亚洲只有少数国家跟随西方参与对俄制裁。因此，俄罗斯已经在寻求将贸易重心转向亚太地区。”

在张文看来，他所在的食品添加剂行业属科技附加值较低的产业，但即使如此，目前局势依然存在利好，其他领域的中国企业也可能从中获益。

（应受访对象要求，王尹波、张文为化名）

作者|程靖

编辑|漆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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